【短篇小说】北岔口
一辆矿车像坦克一样飞驰而来,跑到马启明跟前停下。司机说,师傅,带你一段吧。马启明说,谢谢,我走着算了。司机是个年轻小伙,一头时尚的红发,愣怔了一下说,那你就走着吧。说完,一脚油门,矿车飞驰而去,车后,龙卷风一样卷起灰尘。
马启明笑了一下,继续走路。太阳在地平线露出了脸,马启明身上热了起来,便把棉衣解开了。这是一件面子是劳动布,里子是二毛皮的棉衣,袖口有几处磨破了,他已经穿了十几年了。他这才感觉到天真的热了起来,棉衣是穿不住了。又走了十来里路,他隐约看到前面一大片什么在闪烁,明晃晃的,像镜子一样。他便加快了脚步。
是一面湖,在低洼的沙地的中间,静谧着,微风轻拂,湖面漾起细小的波纹。春天了,湖水活了起来,泛着绿色,湖水不深,能清晰地看到湖底轻柔的水藻。马明成蹲下身,摘下帽子,向湖面看了看,捧起一捧水,喝了一口,一阵清凉线一样顺着他的咽喉流入肠道,流入全身。他又捧起水,在脸上洗了两把,顿时觉得神清气爽。他望了望天空,澄澈的天空蓝得像翡翠。湖水里映着蓝天和白云,白云在缓缓地移动着。他把棉衣近乎脱掉了一样往后扯了扯,脖子上汗涔涔的,浑身潮热。他脱掉了棉衣,使劲抛向空中,棉衣像一只老鹰从天空飞过,落到沙子上,他平展展地向后倒去。
他躺在沙子上,浑身舒泰。他只穿件毛衣,卸去重负的身体轻松了许多,他能感觉得到晌午的沙子已经有了暖意,像十五年前睡过的热炕。十五年了,十五年没有睡过炕了,十五年没有这么轻松过了。当他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便想,这辈子绝对永远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。那一刻,他感觉到天地无比阔大,他浑身的血液像野马一样在奔涌。现在,他觉得自己像一棵大树的根,在水分的滋养下,根须自由而疯狂地向四处伸展,他似乎听到了神经、血管、骨胳、脉络扩展的声音,它们如饥似渴,四处奔突。从耳边掠过,他能感觉得到脸上的汗毛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,一张嘴,风从嘴角抚过,舔一舔嘴唇,略微有些干,但浸润着丝丝甜意。
就这样,他躺了大约半个钟头,躺得都差点睡着了。大概再有三四十里路就到家了吧,一个叫共富村的移民新村。新家是八年前迁过来的,就是他坐牢的第七年迁过来的。老婆每次到监狱探监时都说家里的情况,头几年老婆总说老家好,总想回家,这几年总说新家好,说新家按人头分配的土地和奶牛都流转到了承包人头上,每年由政府按人头发放补贴,加上低保,村里人的基本生活上有了保障,不管男女老少,都在新家扎下了根,再不嚷着回老家了,年轻人也都扑光阴到村子附近或者省城打工去了。尤其是半年前,老婆探监的时候说,老家以前不想搬迁到这里的人今年又开始往来搬家了,老杨也搬来了,就在同村。
马启明站起身,大喊了一嗓子,一把抓起行李包,往身后一送,行李包便躺在了他的后背上。这是一个横形的行李包,是八十年代的那种北京牌的,白色图案斑斑驳驳,依稀还能看清“北京”两个字。
他大步流星地走着,路上时不时地跑过来一辆车,大部分是拉石料的矿车,他不拦,他只想走。他从不怯乎走,尽管他六十岁了,但就像十五年前那样,他喜欢走,走四五十里路算得了什么。他早已经计划好了,先回去看看老杨,然后再回家。
路边零零星星地有一棵柳树或者杨树,树叶展开不久,鲜绿鲜绿的。偶尔有一丛芨芨草,根部绿了,新的生命正替换着旧的生命。他看到了一丛马兰花,和她老婆名字一模一样的花,他最喜欢的花。马兰花静静地开着,墨绿的叶子衬护着马兰花,马兰花中间白,四周紫,淡雅而安静。大约又走了七八里路,他看到了路标上“北岔口”三个字,但他只认识“北”和“口”字,那还是十几年前在里面学的。服刑时,监狱里的人都管监狱以外叫外面,监狱外的人都管监狱叫里面。北岔口,正是老婆每次探监时提起的地名,老婆说,他们家就在北岔口,还有一个叫北岔口的镇子,离家只有二十多里路。他又看到有几个人在远处的高坡上拿着相机拍着什么。高坡上,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。路边有两辆越野车,有个人正在擦车。他走到车前问,师傅,请问这儿离北岔口镇还有多远?擦车的人转过身,眼睛像被阳光刺了一下,半闭了一下右眼说,也就十里路吧。他说,请问那些高坡上为啥插着红旗?那个人说,插红旗的那些就是长城,是明长城遗址,明朝的,三百多年了。他说,请问什么是遗址?遗址就是过去有,现在只是有一些残存的。你可以上去看看嘛。
他便疾步走上了高坡。高坡上,高低起伏的红旗猎猎作响,像一条长龙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在红旗插着的地方,用装满土的黑色蛇皮袋围成半圆形,他想,这大概就是明长城的垛口吧。这些用蛇皮袋围成的形状还原了长城的初始形状,还可以起到残存的遗迹不被冲毁的目的。在一些标识烽火台的地方,雨水冲刷而下,形成沟沟道道,浅红色的沙子里,一些碎小的石子像西瓜里未熟的白瓜子一样。明朝,三百多年的历史了,不简单啊。站在明长城遗址上,明长城残存的遗迹隐约保留着三百年前的大致轮廓,马启明虽然从未到过长城,但他从电视上看到过长城,他在脑海中想象着眼前的长城,雄伟,辽阔,没想到在家门口竟然也有这么伟大的工程。在西边,正是电视里看到的风力发电机,风力发电机的叶片缓慢地旋转着,像一只只巨大的风车。
马启明又走了八九里路,已经到了中午。前面一个小镇,正如老婆所说,牌坊上写着“北岔口镇”。北岔口镇不大,但店铺林立,叫卖声、摩托声、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响成一片。马启明在一个面馆跟前站住了,离家还有二十几里路呢,吃了再走吧。面馆旁边有个商店,几个小伙正在打台球。他进面馆要了盘刀削面,然后走出面馆,端起水泥台子上的脸盆,放在方凳子上,洗了手,而后用脸盆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手。不大一会儿,刀削面便做好了。
吃完刀削面,他想刮一下胡子,赶了两天两夜的路,胡茬都扎手了。今天得清清爽爽的。前面十几米处正好有个理发店,理发店里有人正在染发。理发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留着寸头,他让马启明先坐下,说这个师傅马上就染完。马启明便在条椅上坐下来。
正要刮胡子,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,声音很大,好像在骂架。滚!又来了,滚得远远的!是个女人的声音。接着,有自行车倒地的声音。马启明站起身,掀开门帘,见外面一个胖女人在轰一个人。这个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,头发像春天未褪尽的马身上的毛一样奓着,脸上脏得只能看清两只眼睛,半年没洗过脸的样子,穿着又脏又破的秋衣,秋衣的袖子也破着,胳膊肘一个大洞,棉裤的裤脚开裂着,堆在鞋背上,两只鞋的鞋头像鲶鱼一样张着嘴。胖女人把笤帚一扔,那个孩子轻轻一跳,没打着,倚在台球案上的三个小伙笑了。一个要饭的还成精了!胖女人提高了嗓门。又一笤帚打过来,打在这个孩子的腿上,孩子咿咿呀呀地喊着,比划着。孩子是个哑巴。马启明的手攥了又攥,但还是冲出去拦住那个胖女人。
胖女人瞪了马启明一眼说,你是谁?关你什么事?
是不关我的事,但你不能欺负一个哑巴。
他拿了我的台球。
给你放下了吗?
放下了也不行,又脏又臭的。
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。怎么就脏了?他拿了你的台球给你放下了你还想咋的?
嘿,我说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,这跟你有啥关系?
没啥关系,但我就是看不惯。
胖女人对台球案上倚着的三个小伙笑了笑。三个小伙向马启明走过来。其中一个穿着黑色半袖体恤,头顶的头发染成红色,像火鸡。火鸡走到马启明跟前,对马启明上下打量着,他的体恤上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也对马启明打量着。火鸡说,老汉,管得太多了吧?
马启明没说话。
这个要饭的小哑巴,你是他爹?
我不认识他,可我就是要管。
火鸡围着马启明转了半圈,边转,边撇着嘴,点着头。你找死呢!说着,一拳向马启明打来。马启明一躲,拳头从他的耳边擦过去,火鸡向前空扑了过去。马启明一伸手,拉住了火鸡的手腕,往回一拉,火鸡站直了。火鸡又一拳打过来,马启明再一躲闪,火鸡身上的那只老虎向墙上扑去。马启明抓住他的胳膊,往回一拉,另一只手一扣,火鸡的手腕便被反折着,嗷嗷直叫。其他两个小伙和那个胖女人看傻了眼,嘴张得喇叭一样。小伙说,饶命饶命,疼死我了!马启明稍稍一使劲,火鸡喊得声音更大了,饶命饶命!
马启明松了手,火鸡龇牙咧嘴,用另一只手捏着被马启明刚才反折的手腕,轻轻地甩着。
马启明说,谁都有落难的可能,不要欺负人。他虽然是个哑巴,一个要饭的,但他也是个人啊。火鸡和另外两个小伙、胖女人不住地点着头。
小哑巴站在墙边,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。马启明说,来,别怕。小哑巴战战兢兢地走过来。马启明说,看你这头发,多长时间没理了,来,给你理掉。小哑巴双手护着头,往回缩着身。马启明伸出手说,别怕,理了吧,理了舒服。小哑巴的双手这才慢慢放下来,向他走来。
马启明把小哑巴拉进理发店说,老板,麻烦你给他理个发,钱我出。理发店老板看了看小哑巴,又看了看马启明,犹犹豫豫的样子。
是不是嫌脏?来,你不理,我给理,钱我出。说着,马启明拿起工具台上的手动推子。
老板用手一挡,说,我这个推子你不能用,你用了别人还咋用呢。
马启明一笑,这样吧,就算我买了这把推子,理完发以后我连推子的钱都给上。
老板说,你这不是饭馆里买碗,倒行事嘛。
马启明说,让你理你不理,我给理,给推子的钱总行了吧?
老板笑笑,说,那你理,你理。
马启明搬了个方凳在理发店外面摆好,叫出小哑巴,掀开门帘说,老板,给拿个布单吧。老板刚要取椅子靠背上的白布单,又抄起一个围裙,很旧的围裙,递给马启明。
阳光灿烂地照着,小哑巴脖子上围着条围裙,马启明把围裙围了又围,生怕掉进去半截碎头发。他从来没有给人理过发,但他相信他能理好。他从小哑巴的脖根开始下推子,刚理了一推子,就看见小哑巴的头发上有虱子在爬动。他接着理,理了几下,他让小哑巴站起身,把凳子往前挪了一下又开始理。虱子产的卵满头都是。马启明说,好家伙,现在谁身上还有这玩意呢。不过,皇帝身上还有几个玉虱子呢。理干净,理干净就舒服了。他理得很认真,开始手有些拙,理了几下就觉得顺手一些了。虽然没给人理过发,总还是见过吧。理了一半,他就觉得顺手了,他把推子掌握得平平的,生怕伤了小哑巴的头皮。理过一半,他又牵着小哑巴、提着凳子挪了个地方。小哑巴的头发散落在地上,头发里,虱子在阳光的炙晒下爬动着。三个打台球的小伙和胖女人向后趔着身体,胖女人用手捂了一下嘴,咦了一声,脸扭成了干丝瓜。理到头顶,马启明看到小哑巴的头顶上一条血印,渗着血。他说,看,都让虱子叮出血壕子了。忍着,马上就完。他就接着理。
换了三个地方,才算把头发理完。理完头发,马启明又从理发店里端来一盆热水,让小哑巴下了凳子,把盆子放在凳子上,让小哑巴低下头。他在小哑巴的头上撩了几把水,再在头上抹上香皂,搓揉着。洗了一遍,然后再换上一盆干净水,又洗了一遍。小哑巴眼睛闭着,很享受的样子。马启明把围裙使劲抖了几下,放在小哑巴的头上,他慢慢地给小哑巴擦着头,擦到血壕子跟前,他用围裙边开线的地方轻轻地蘸了几下,然后再擦。擦到脸部的时候,小哑巴闭着眼,很陶醉的样子,马启明说,看把你美气的。擦完脸,马启明把小哑巴的秋衣领子往下拉下半截,侧着脸吹了几口,再用手捡拭着,扑拉着,然后又侧着脸吹几口。吹干净头发,马启明在小哑巴的头上抚了一把说,好了。
理完发的小哑巴面目清爽了许多,刚才那三个打台球的小伙和胖女人都有些吃惊了,他们哪里想到小哑巴竟然还有这么清秀。小哑巴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,马启明说,这次舒服多了吧?小哑巴笑着,鼻子皱着。
马启明又让理发店老板给自己刮了胡子。刮完胡子,马启明照着镜子,摸摸脸说,这还差不离。小哑巴看看镜子里的马启明,再看看眼前的马启明,不断地咿咿呀呀地说着,比划着。
理发店老板看了一眼小哑巴说,好像你能听懂一样。
怎么不懂?马启明说。
十哑九聋,他哪能听着呢。
听不着没关系,他总看得懂吧。马启明说。
老板,推子多少钱?
算了,算了。理发店老板说。
说好的,多少钱?
你还当真了。
多少钱?
算了,我把推子清理清理就完了,你这人性子还真直。
最后,理发店老板只收了马启明刮胡子和小哑巴理发的钱。
小哑巴很惬意地对着太阳看着,鼻子皱着,好久,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马启明拉着小哑巴的手说,看把你美气的。
马启明把小哑巴带到一个卖衣服的铺档前,这个铺档里衣服裤子挺全乎。马启明挑了几挑,才给小哑巴挑了件秋衣,又挑了件夹克衫、一条裤子。给小哑巴穿上衣服和裤子,马启明打量了又打量小哑巴,笑着说,真是人饰衣裳马饰鞍呐,你看,大变样。嗯,还差双鞋。老板,你这里有鞋吗?衣档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,说,我给你从旁边找去。
衣档老板走出铺档,走到旁边的鞋档前,又回过头问,他穿多大的鞋?马启明看了看小哑巴的脚说,拿双四一的。很快,衣档老板拿来一双鞋,是夏天穿的透气休闲鞋。马启明让小哑巴脱掉那双鲶鱼嘴一样的鞋。小哑巴来了个金鸡独立,脱掉了一只。马启明说,好家伙,这脚多少年没洗了,垢甲都能用锹铲下来当土粪用了。老板,你给拿个纸板子,别把鞋给踩脏了。衣档老板就拿了一张纸板子,马启明把纸板子放在地上,把小哑巴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让扶着。小哑巴的身体在颤抖着,马启明用手扶住小哑巴。衣档老板说,等等,我给拿个凳子。拿来凳子,小哑巴坐在凳子上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嘴里不住地咿呀着。小哑巴穿了一只鞋,马启明说,夹脚,麻烦给换一双。衣档老板就又拿来一双相同样式的鞋。马启明让小哑巴把一双都穿上。马启明说,下来试试。马启明拉着小哑巴的手下了凳子,小哑巴站在纸板子上,马启明用手指头从小哑巴的鞋跟试着入,入了两下说,大了。这是多大号啊?衣档老板说,四三的。麻烦你再给拿双四二的,四二的应该没问题。
衣档老板重又拿了一双鞋,这时,鞋档里的老板也过来了。马启明帮小哑巴穿上鞋,让小哑巴站在纸板子上,马启明说,这次试试。抬腿,放下,再抬这个腿。小哑巴按照他的指令像部队战士练踏步一样来回原地走着。马启明说,嗯,四二的,正合适。小哑巴笑着。马启明说,看把你美气的。老板,衣服、裤子和鞋总共多少钱?衣档老板说,一百四。马启明说,这么贵,还能再便宜一点吗?最低一百二。这时,鞋档老板说,师傅,请问你是不是姓马?马启明一下怔住了。他看着鞋老板。鞋老板脸色黝黑,六十岁左右的样子。
是,我姓马,我叫马启明。你是……
白思礼呀。
马启明眼睛眯着了一会,猛地睁大了,白思礼,白老二呀。
马启明急忙双手紧紧握住白思礼的双手。白思礼对衣档老板说,老哈,这是和我一起耍大的老马,马启明。
叫老哈的衣档老板和马启明握了手。
白思礼说,我就说嘛,谁给小哑巴买穿的呢,端详了半天,原来是你啊,这可遇巧了。这样,你等等,我给儿子安顿一下,咱们到那边扯扯话。
不大一会儿,白思礼从鞋档跑来,对老哈说,衣服、裤子、鞋都算我的,完了我和你算。
马启明说,我买东西呢,咋能让你掏钱呢。
你买啥呢你买,走,完后我和老哈处理。
马启明手刚伸进自己口袋,白思礼一把拽出马启明的手说,你快算了,走。
白思礼拉着马启明的手,马启明拉着小哑巴的手,往前面走去。
白思礼把他们领进一个饭馆,点了三个菜,一个炒烩肉,一个炒茭瓜,一个凉拌牛肉,又要了一壶八宝茶。
我刚吃过饭。马启明说。
我还没吃呢,你吃了就代表他吃了?白思礼对小哑巴努了努嘴。
马启明一笑。
八宝茶端上来了,白思礼说,先让泡泡。顿了顿说,你是啥时候出来的?
昨天。今天刚到镇子上。
昨天?咋不提前给家里人打个招呼,让家里人接接你呀?
嗨,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上次老婆探监的时候我只给她说了个大概时间,免得老婆、儿女、亲戚都惦记着。悄没声息地回来算了。十五年了,真有些年头了。
是啊,十五年,养个娃娃都成了半大小子了。白思礼边说着,边倒了三杯茶,把茶水端到马启明和小哑巴端跟前。
这几年你在里面受苦了。
马启明摇摇头,说,受苦也是自找的。
马启明刚站起身要倒茶,白思礼连忙站起身抓住壶把说,你快坐着,哪能让你倒呢。今天算是兄弟给你接风,不管咋说都过去了,过去就好了。这就跟种庄稼一样,今年收了,明年再说明年的事。
白思礼和马启明说不完的话。你最近回老家了吗?马启明喝了口茶。
去年清明节回去过,今年再没回去。老家的人都搬过来了,再没有亲戚了。移民村好着呢,比老家好多了,要啥有啥,现在让我们回去我们还不回去呢。
三个菜和米饭一起端上来了。马启明说,这刚吃完炒面,还往哪吃呢,我夹几口菜算了。他把米饭端到小哑巴跟前,又给小哑巴大大夹了两筷子炒烩肉说,好好吃。小哑巴笑笑,大口吃了起来。
马启明喝了口茶说,老杨,杨永齐现在咋样?
白思礼停止了夹菜,喝了口茶说,完了。
啥?马启明站起身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啥时候?
也就有四个月时间。
马启明呆呆地站立着。
咋了?
马启明没说话,依然呆呆地站着。
听说四个月前查出了癌症,骨癌,查出来以后也就过了一个月完了。
他咋完了啊,我回来的头件事就是看他啊!马启明近乎喊了起来。小哑巴被惊得身上抖了一下,停止了咀嚼,在旁边桌子吃饭的两个中年人惊奇地看着马启明。马启明的眼泪流了下来。他咋就死了啊!这十五年,我的身上像背着块大石头,一直放不下来,我就是等着这天出来后向他赔情道歉的啊,哪怕他再痛恨我,再不能原谅我,我得向他赔情道歉啊!
白思礼看着马启明,一声不吭。过了好一会儿,白思礼说,你不也受了惩罚,在里面蹲了十五年吗?
我蹲我是活该,我造了孽,我必须受到惩罚。十五年来,我在里面一直在忏悔。都是那时候年轻气盛,把人家打成了植物人,不就为了人家的牛没拴好吃了我家的糜子嘛,把人家打得生不如死。我罪不可赦啊!
白思礼向三个茶杯里加了水。过了一会儿说,你知道这个娃娃是谁吗?
是谁?
杨永齐的儿子。
啊?马启明错愕着。
马启明看着小哑巴,小哑巴也看着他。是,那鼻子,那眉毛,还真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杨永齐,难怪他感觉到这个孩子好像在哪见过。马启明说,真是巧啊,是杨永齐的儿子。我对不住他们一家啊!那杨永齐的女人,这个娃娃的妈现在咋样?
别提了,杨永齐和你打架被你打坏,你进去之后,杨永齐的女人对杨永齐没少操心,又是男人又是娃娃的。这还真是个好女人,一个人在老家又种地又照顾娃娃。这个娃娃还有一个姐姐,大他五六岁,前年,他姐姐出嫁了。开始呢,杨永齐的女人身体还行,后来不知咋的,变得半傻不呆的,连自己也照顾不了,别说照顾家里其他人了,也是思想压力太大了。幸亏这个娃娃的姐姐嫁在同一个村,又是照顾大家,又是照顾小家,杨永齐呢,也多亏女儿照顾,一家人算是熬下来了。杨永齐的家也是八年前随村里人一起移民过来的,一家苦命人呐。这个娃娃,你进去的那年才一岁多,没个嗓子,一直没上过学,家里人谁也顾不过来谁,这个娃娃就在外面到处浪。说傻吧,脑子还能凑合着用,说不傻吧,反正就在镇上这儿颠颠,那儿跑跑,没寒没暖的。也是遭罪了,跟个讨吃一样。今天这个头发怕也是你给操心理的吧?这还像个人样,平时你看那个脏,唉,也是可怜,到处受人欺负,遭了不少罪。
马启明沉默着。
白思礼给三个杯子添了茶,让小哑巴多吃菜。
我有罪啊!马启明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,头低低地埋在两只手里,帽子和两只大手遮住了他的脸。过了一会儿,他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。我对不起老杨,对不起人家一家人,我造的孽太大了!
白思礼说,你也不要太自责了,事情都过去了。
白思礼又加了水,然后结了账。白思礼指着自己的肚子问小哑巴,吃饱了吗?小哑巴拍拍肚子,笑着,咿咿呀呀着。
白思礼对马启明说,谁能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呢。事情都过去了,算了,你也别太自责了。
白思礼喝了口茶说,你待会儿在镇上再没啥事了吧?
没了。
我开车送你回家。
不麻烦你了,我走着回。
说的啥话呀,这几年卖鞋也好呢,虽然是个皮卡车,但赶集卖鞋方便得很。你等着,待会我送你回家。
不一会儿,饭馆外面停下来一辆白色皮卡,打着喇叭。马启明和小哑巴走出饭馆,白思礼说,上啊,还愣着干啥。
马启明拉着小哑巴就要上车。
咋还带小哑巴呀?
就是要带上他,不但今天带上他,以后还要天天带上他。
白思礼对马启明会心地一笑,说,你们坐好了。
皮卡车行驶在农村并不宽阔的柏油路上,但路面很平坦,路两边的钻天杨舒展着鲜绿的叶子,在微风中飒飒舞动。再有不到半个多小时就回到家了,就可以看到老婆、儿子、女儿和孙子、孙女了。马启明的眼睛潮了。回去后,他要先去看看杨永齐一家人,然后再回家。回到家,他一定要把孙子、孙女一个一个挨个抱抱,然后连同小哑巴,紧紧地把他们抱在一起。